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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90后作家”这个物种是不存在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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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11-17 22:48:59

无法被标签归纳的90后作家

中国新闻周刊记者/隗延章

发于2020.11.16总第972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

2008年,湖南澧县遭遇罕见的雪灾,郭沛文觉得冬天格外的冷,路上很滑。那时,他正在澧县最好的高中澧县一中读高二,喜欢推理小说,英语课上,他躲避老师目光,偷偷在写一篇名为《不嚷蝉》的小说,讲述一个“帮助自杀”的故事。

这一年暑假,北京垂杨柳高中的学生,多数被征集去做奥运会的志愿者。高二学生李唐没去,他在学校图书馆,借了五六本余华、苏童的小说,整个假期,几乎都待在家里,看书,写诗,在诗歌BBS上与网友聊天。

距离北京1100公里的浙江余姚,由于金融危机,很多工厂停工、减产。刚来余姚的一家制鞋厂打工的少年郑在欢,每天只需要上半天班。之前,郑在欢在河北打工,业余写作了一本自传体小说,来余姚的路上,一直将小说藏在背包最底部。

2008年已经过去12年。当初这三位爱好文学的少年,已经成长为90后作家,年近30岁。他们的风格截然不同:郭沛文写作推理小说,作品有国内推理作家中少见的文学自觉;李唐则着迷于在构建的幻想世界中,探索人的精神、存在;郑在欢个人经历曲折,作品风格黑色、幽默,与自身生活经验勾连紧密。

现在回头看,2008年前后正是很多90作家最早开始写作的年纪。彼时,80后一代作家的作品,正被包装为“青春文学”的概念势头仍猛。如今的90后作家,那时的阅读中,或多或少有着“青春文学”的影子。但当他们自身进入文坛,评论界和媒体发现,似乎很难像80后作家中找到“残酷青春”那样的概念将他们的群体特质固定下来。

少年的偶像

用代际而非文学风格来划分作家群体,最早是从“70后”一代开始的。1996年,《小说界》率先推出“70年代以后”栏目,此后《芙蓉》《山花》《花城》等杂志相继推出“70后”作家的作品。

在《文艺理论与批评》副主编李云雷看来,“70后”“80后”概念的产生,是具有症候性的文学事件,它表明文学革命的终结,“其实质在于以年龄的因素取代了文艺思潮的因素。随着这一命名方式的普泛化,一种‘稳定’的文学秩序便取代了一种可以在思想层面进行交流、交融、交锋的文学场域。”

文学期刊用代际命名作家群体与大众媒体、书商炒作的最早“合谋”,则发源于1998年。彼时,《作家》杂志推出“70年代女作家小说专号”,将“70后作家”与“美女”绑定在一起宣传,一时间,棉棉、卫慧等70后“美女作家”以“身体写作”的名义集体出道,受到媒体广泛关注。

随后,这种包装手法在“80后”一代中达到顶峰。其中,最重要的推手是《萌芽》杂志社时任主编赵长天。1998年初,彼时销量已经跌入低谷的《萌芽》杂志社,推出以反对“应试教育的八股文”为鲜明标签的“新概念作文大赛”。韩寒、郭敬明、张悦然等“80后作家”代表人物,在参赛、获奖之后,被贴上“残酷青春”的标签,迅速走进公众视野,成为彼时广受关注的文学明星。

对于那时还是中学生的很多90后,参加“新概念”可以获得高考加分的现实诱惑,以及那些80后文学明星们名利双收的人生路径,成为他们进行文学创作的最早动力。

2006年,出生于河南驻马店新蔡县的初一学生郑在欢,由于家里不再给他负担学费,辍学跟随表姐去河北白沟镇打工。在白沟镇,他和工友们消遣时间的方式是看小说。起初是看玄幻、武侠小说,多是连载,有时看完一本,下本买不到,他就自己编排情节写续集,娱乐工友。他擅长编排搞笑的段落,比如大侠在西瓜地比武,互相向对方身上扔西瓜。

有一次,郑在欢去书摊买书,老板推荐他看韩寒和郭敬明。他看两人的书,觉得两人的生活那么幸福,讲起自己却总有一种悲伤的语调。他想到自己曾经充斥贫穷、暴力的校园生活,觉得自己的经历,远比他们残酷得多,如果表达出来,一定会比他们更出名。于是,在娱乐工友的那些武侠续篇之外,他开始写一本自传体的校园故事,但从不示人。一年多之后,他离开白沟镇,去浙江打工,路上,他将这本小说藏进了行囊。

湖南澧县的初中生郭沛文,在了解韩寒、郭敬明之前,只看过《哈利波特》和一些语文课本推荐阅读的名著,尝试编排过一个将道士、吸血鬼杂糅到一块的奇幻小说。

了解“新概念作文大赛”之后,郭沛文萌生了用写作改变命运的想法。“(他们)也让我有一种自己也有天分,可以做作家的错觉,在压抑的学校生活中,这种理想确实支撑我了很长一段时间。”郭沛文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。

也有些年轻的文学爱好者,虽也身处“80后文学明星”最红火的年代,但对这些人的作品兴趣寥寥,比如李唐。李唐最早对文学有兴趣,是在父亲的旧书架上,找到一本《叶塞宁诗选》。他被其中描述俄罗斯风景的句子打动,开始模仿叶塞宁写作诗歌。

高一那年,李唐在网上阅读了能找到的几乎所有国内著名诗人的诗歌作品。“那时我满脑子都是北岛、海子那个年代的人,幻想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北岛,没想过韩寒、郭敬明那种身份。”李唐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,那时,他将自己的诗歌发布在BBS上。网友得知他是90后都很惊讶,“90后都开始写作了?”

超越与分化

郑在欢和郭沛文,亦没有停留在“青春文学”的阅读中。彼时市场热捧的“青春文学”,更像是一个带领他们走进通往文学世界的入口。他们从入口进去,见到更为多元的作品,并逐渐找到属于自己的文学观念。

差不多在阅读韩寒作品的同时,郭沛文迷上了社会派推理小说家劳伦斯·布洛克的作品,高中那会儿,也在看一本名为《推理》的杂志。“(推理小说)吸引我的一个是逻辑,另外,对于推理小说中由毒品、妓女、赌场这些社会阴暗面,会有一种好奇”。郭沛文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,那会儿,他在尝试写一篇名叫《不嚷婵》的推理小说,多年之后,他将这篇高中习作中的一些情节,挪用到了第一部出版的长篇小说《冷雨》中。

高中毕业之后,郭沛文在长沙理工大学读新闻学,后来去了长沙本地媒体《晨报周刊》做记者。2016年,郭沛文决定辞职。“当记者会有一种无力感。”郭沛文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,辞职之后,由于没有合适的新工作,就决定先在家写小说。

他的小说创作,与他曾经媒体人的经历有种隐秘的关联:他决定是否创作一部小说,往往是因为一个社会议题是否值得关注。比如,他有亲戚是性少数群体,于是他写作了长篇小说《冷雨》,用罪案的外壳,探讨性少数群体的处境。

郑在欢开始更广泛的文学阅读,则是在一次获奖之后。2009年,郑在欢从浙江余姚,来到北京,在大红门批发城柜台上卖货。那会儿,他第一次买了一部智能手机,诺基亚N72。他上网时,看到一个叫“空中网”的网站正在办一个文学比赛,头奖奖金30万。这打动了他,于是每天在看柜台和坐公交的路上,在手机上写小说。

他在“空中网”连载的两篇小说,一篇是讲一名杀手的故事,故事中有他个人经历的影子:主人公叫乐子,16岁离家出走,流浪到广州一个全是流浪者聚集的地方。另一篇是玄幻小说。最终,写杀手的小说获得“三等奖”,奖金8000元,他骑着送货的电动车到中关村领奖。

获奖之后,郑在欢认识了在这次活动中同样获奖的青年作家魏思孝。后者给他推荐了很多严肃作家的作品。有大概四年,他全职在家读书、写作。这四年,像是他对于文学的一次自我教育。每天待在家里,看海明威、鲁尔福等作家的作品,也找电影来看。交流的人只有女朋友。

辞职第三年左右,他在70后作家阿丁创办的一个文学平台上,写作一篇名为《红星》的小说,故事原型是他家乡村子的一个傻子。之后两个月,他几乎以一天一篇的速度,用幽默的笔调,写完了家乡的往事,最终集结为他出版的处女作《驻马店伤心故事集》。

2019年,《中华文学选刊》杂志曾组织了一次针对35岁以下青年作家的问卷调查,调查几乎囊括了所有在各级文学期刊发表过作品的青年作家,其中90后作家65人,最年轻的生于1997年,这是当下已知的浮出水面的全部90后作家。这些年轻作家中超过70%的作者已出版了个人作品集。据不完全统计,有超过50%的作者曾获得各类纯文学奖项。其中也纳入了部分出版过畅销图书的作者、类型文学领域代表作家与活跃于豆瓣、“One·一个”及各种网络文学社群的写作者。“90后作家差异性还是挺大的。”该刊主编徐晨亮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,“暂时还未浮现出能代表一代人的指标性作家与群体,或是被普遍遵循的写作主张。”

此外,根据问卷结果,徐晨亮分析出青年作家的经典阅读谱系:鲁迅为代表的现代经典作家,余华为代表的“先锋文学”作家,马尔克斯、陀思妥耶夫斯基、卡夫卡、福克纳等西方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经典作家,构成这套文学价值体系中最核心的部分。

相比前几代作家,90后作家的阅读谱系,养分来源更加丰富。除了经典,青年作家还受到类型文学、同时代外国作家或是文学史主流叙述之外边缘作家,以及影视、动漫、游戏的影响。

没有标签的一代

李唐真正开始写作小说是在大学时代。是卡夫卡的作品促成了他开始写小说的念头。“卡夫卡改变了我对小说整个的观感,他让我看到一种特别自由的写作状态。你不一定用故事撑起一部小说,可以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、思想来构建小说。”李唐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。

与郑在欢、郭沛文的小说中有现实世界的印记不同,李唐的小说创作会剥离人物的民族、国家、习俗等社会性维度,只留下精神性的部分。“我不太喜欢去复述一些生活的东西,我喜欢写的是一些在缝隙之间的东西,就是你突然意识到你习以为常的生活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,这种时刻是我比较迷恋的。”李唐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
李唐算是比较早在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的90后作家。读高中时,他通过诗歌BBS结识了一位《诗选刊》的编辑,将三首诗歌用QQ传给对方,不久得到答复,诗歌发表在该刊关于90后诗歌的策划中。

与李唐一样,郑在欢、郭沛文的作品走入传统期刊的发表、出版流程,也与互联网有关。如今,郑在欢出版的小说《驻马店伤心故事集》,最早是发表在作家阿丁创办的一个非虚构平台。而郭沛文出版的第一本书《冷雨》,则最早发表在豆瓣阅读。

2016年,90后作家的作品开始在文学期刊上集中亮相。这一年,《作品》“90后推荐90后”、《山花》“开端季”、《芙蓉》“90新声”、《文艺报》“新天·90后”、《天涯》“90后作家小辑”,将90后作家的作品在纯文学期刊领域大面积呈现。

只不过,与“80后作家”被推出时被大众传媒广泛讨论,拥有海量读者相比,“90后作家”这一概念推出之后,收获到的反响要冷淡许多。这一方面由于“90后作家”的作品难以找到类似于“残酷青春”一样的共同标签,另一方面,也是由于时代本身的变化,曾经塑造“80后文学明星”的大众媒体和图书行业,双双被时代浪潮推向边缘,人们更关注90后互联网创业明星,而不是他们的同龄写作者。

此外,人们也对“70后作家”“80后作家”这种定义模式产生质疑。这一概念塑造神话与明星,但也遮蔽了70后、80后中真正的严肃文学写作者。事实上,70后、80后的严肃文学写作者,出现的时间要滞后概念本身很久。前些年涌现的阿乙、曹寇、阿丁等作家属于70后,他们的出现远晚于出版业与媒体对“70后作家”的命名。而近年来才浮出水面的班宇、双雪涛等作家,则是80后,作品质量远超那些曾经的80后文学明星。

与曾经的80后文学明星们相比,李唐、郑在欢、郭沛文的日常生活,显得平凡很多:李唐大学毕业之后,一直在传媒和出版行业工作;郑在欢和郭沛文在工作了一段之后,现在在全职写作。郑在欢曾当过4年编剧,攒下一笔钱,如今写作的同时,也在动漫公司兼职。郭沛文辞职之后第一本小说《冷雨》售出了影视版权,他现在用那笔收入维系生活,“如果其他书IP卖不出去,可能过一段也出去找工作了。”他对于未来的计划很现实。

对比自己与曾经80后文学明星在生活上的差距,他们都显得坦然很多。“我的工作完全可以养活自己,物质欲望也没有那么多。90后虽然没有那么像80后那么有名,但起码他没有被标签化,每个人写作方向都不一样,可能性也都比较多。”李唐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
(实习生徐盈对本文亦有贡献)
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20年第42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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